他是右派,坚定的川普支持者,但是不能算是红脖子,因为毕竟出身于书香门第。他的父亲,在我读书的那个学校做了半辈子的商学院教授,直到晚年退休。兄弟姐妹里好象只有他属于混世族,连大学都没有读过。我见过他的一个哥哥还是弟弟,当年被他请来教我Uni Basic,因为那时候我们用的系统是用这种语言写的。
和他相识纯属偶然。有一天系上的华裔教授找到我,说是外面有一个businessman 想要找private tutor 学汉语,问我有没有兴趣,价钱我自己去和别人谈,与学校无关。我那时候穷凶极恶,有钱赚自然是当仁不让,哪可能有没兴趣一说,满口答应下来,要过电话号码,就和他联系了。电话里他说因为生意去过几次中国,很着迷,也喜欢吃中国饭菜,所以想要认认真真学中文。
他应当是属于没有什么语言天分的那一类人,中文学得跌跌撞撞,磕磕巴巴。二三十年过去了,直到今天,中文还是说不溜,也许是我这个当年的老师不称职,教得不好。但是反过来想一想,其实和我应当无关,他毕竟讨了个中国太太,耳濡目染都不能在说话上有精进的表现,归罪于我应当是理由不够充足。
他那时候学中文很认真,总是如约而至地来上课,偶然来不了也要打电话一再道歉。那时候我住学校的学生家属楼,他总开一辆蓝色的柴油大奔来上课,在停车场里学生们的一排排二手小车里,轰隆隆的很惹人注目。他说车是公司配的,东主和他是早年一起卖磁带起家的发小,后来两人分道扬镳,他去了南卡开店,东主继续在当地经营。最后东主做大,把他南卡的小店买下来,招他回来做了左右手。因为公司专卖汽车音响,所以东主在生意兴旺的时候盘下了一批各种型号的奔驰车,分给主管和销售们开。
说他是我的mentor, 是因为和他的偶遇,催发了我自己以后的一连串人生走向。那时候刚买了一台486的Gateway 电脑, 又有朋友在外面上班写VB code, 于是在教他中文的过程中,想到有些发音练习之类的繁琐步骤,也许可以借助一个简单的VB程序来完成。我属于那种想做什么事情,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下手去做,不太在意后果和投入产出的人,所以找朋友借来了VB的安装碟,装上之后就开始学写程序。那一个暑假,除了打工,就是在家学VB,照猫画虎地写中文软件。而他,成了我的免费的 guinea pig,操练软件,给我反馈,提供修改意见。确切地说,他不能算是免费的guinea pig,因为他给我反馈的时候,往往是在课时之内,所以是他为了给我提供反馈而付我课时费。
那一段用VB写中文教学软件的 exercise,虽然开始得糊里糊涂,但是居然莫名其妙地成了正果。他用了之后,觉得很有帮助,我听了后忽发奇想,为什么不可以到学校去要一笔grant,可以解决我毕业之后没有着落的燃眉之急?于是找到系上负责教汉语的华人教授,给他做了演示,他还真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,跑到学校去申请funding,说这个软件值得开发。学校也真够大方,就给批了八万块的grant,让教授用这笔钱雇RA把软件开发完善,grant 可以用来支付RA的学费和助学金。我当时心里一块石头落地,总算是可以有钱去读和电脑有关的学科了。
学费和奖学金虽然有了着落,我最终还是没有读成计算机。J对我说公司的IT manager 另有高就辞了工,他在找replacement,问我有没有兴趣。工钱不会高,因为我啥都不懂,也没有任何IT背景,他之所以找我,是看到我写的中文教学软件,觉得可以让我试试,公司里他当了一半的家,愿意出各种文件帮我办工卡和绿卡(律师费我自己出)。我当时读书已经读到厌倦,有人给一条出路合法打工挣钱,自然是上策。钱少一点,只要身份能拿到,又有了工作经验,完全可以跳槽去别处。学校的那八万块grant,就成为后面的同学们从天而降的benefit。
初进公司,两眼一抹黑,职务是IT manager,但是不知道serial port 和 parallel port 的区别是什么,分不清cat 5 cable 和 BNC cable,钻到桌子底下接网线,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插。最惨的一次,是遇到PBX交换机出故障,我从来没有碰过那玩意儿,想想也许重启可以解决问题,于是就直接关了电源,结果那个下午好半天订货的电话都打不进来。被百十双眼睛虎视眈眈逼视的滋味,如果从来没有经受过,最好不要去经受,免得挑战自己心脏的承受力。好在旁人知道我是谁招进来的,所以虽然恨恨,倒也是无可奈何。我至今记得一位平素间很凶猛的同事,因为半天不能接电话,虽然没有对我直接发作,但是愤愤地对旁边的人说:J 知道吗?他知道出了什么乱子吗?现在回过头去看一下,这拨人还真都是深红州的“白人至上主义”者,能和我这个笨鸟相安无事,也算难得。
那段时间跟着J,不光是学会了一些日常的系统维护技能,也因为被 push着做各种报表和分析报告,而看到了小企业运作的具体过程。J 也从来不吝惜花时间给我传授仓储,定价,客户管理等等方面的一些基本原则。这些东西,对于读了二十年文学的我本人,在此之前可以说是一窍不通,连零的起点都谈不上,因为纯粹是另外一个平行世界里的物事。如果当初没有他拉我下水,后面的人生道路很可能就是另外一种走法。即使是拿着奖学金去读了电脑的硕士,可以勉强做一个滥竽充数的纯码工,也一定会郁闷不欢,因为的确是没有那个脑子和足够的背景,以及正规的训练。
在公司里做了两年, J 在我们换了ERP 系统之后,跳槽去卖给我们系统的那家软件公司做销售经理。那时候公司形势不好,他跳槽是明智之举。我也开始申请加拿大移民,同时申请这边的工作。他很帮忙,是诚心诚意地帮。知道我申请的公司用着他们公司做的软件,就打电话追着这边的老板推荐我,说我对那套软件包一清二楚,是做系统管理的完美人选。他作为卖瓜的王婆,告诉别人有个得力的扛瓜劳工,令人信服的力量多半大于我这个劳工本人。
我来加拿大后,J 又脱离了软件公司,进了一家私企做管理。他去了不久,就问我愿不愿意业余时间给他打下手,我当然愿意。后来我这边打工的公司进入receivership,还多亏了他那里的 side job, 让我不至于那么胆战心惊,害怕公司彻底关门。他当时对我说如果这边全工的公司垮了,就干脆做他们公司的full time employee。 我们合作甚好,他们公司生意越做越大,我的瓷饭碗也就相对地有了保障。
和他这个老右相处,让我觉得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,还是要接受 color blind 的态度,对自己有益无害,对别人也有好处。否则自己画地为牢,会封死许多门道,日子也会过得比较无趣。而且,川普支持者也并不都是魔王,许多都和你我一样,是辛辛苦苦打工挣钱,养家糊口的普通人,走在街上或者是会场里撞上,你一定不会觉得他们是红脖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