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,连蒙带猜考出了GRE和托福,然后就好彩撞狗屎运被别人全奖录取,然后就揣着整整三百块美金,懵懵懂懂地跨洋过海去美国读书了。
第一次遇到师姐,是在系办公室。那是刚到学校的第二天。头一天到系上报到后,第二天没事儿又晃过去闲逛,师姐恰好也在那里。她很高,大概有一米六八,蛮瘦削,但是因为骨架子大,还不算过于纤细。后来熟悉了,知道她祖籍山东,所以长得高高长长并不意外。初次打眼一看,棱角分明的她,虽然相貌秀丽,但是仅从身材而言并不是我一直钟意的丰满圆润型。
师姐是个天真烂漫的女人,优雅之中不乏爽快。大大方方地告诉我她的姓名,说自己从台湾来,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对我说我知道你是谁。你一定是大陆来的xx。你们大陆人怎么那么会考试,我一到系上就听说你 GRE verbal 考得很好,所以他们给了你研究生院的全奖。一番话说得我手足无措,局促不安。她的天真和明快,与许多大陆出身的女性不同,是那种没有经过苦难,忧虑和磨炼的纯真。没有很强烈的自卫意识,似乎是把自己整个人潇潇洒洒地展示在你面前。但是又绝不是所谓的憨傻,因为毕竟是淡江的高材生,中国文学和西洋文学的功底,只会比我强,绝不会比我差。再兼之多年跟随佛门师尊,所以聪慧也不一般。
说她是我师姐,其实不太靠谱。她虽然比我早生一年,但是因为月份高,实际上只大了我几个月。只是后来我们在同一位教授名下做弟子,所以认她做师姐。她英语口语很好,那个年代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口语说得最流利的人。在国内读书的时候,不论是本科还是硕士期间,我都和英语系的人玩得很好,遇到过口语很好的人,但是象她那样可以不打顿,不结巴,条理分明,很有逻辑性地款款道来,还是不多见。系上开party,她也可以和教授同学们谈笑风生,戏谑自如,的确让我这个标准的哑巴英语开了眼界,由衷地佩服。记得我们一起上一位日本教授的课,轮到她做presentation。一上讲台,就把 notes 扔到一边,噼噼叭叭地就侃起来,比我们那位在UPENN 拿了博士的日本教授还来得精彩。听得我眼睛都直了,自认这辈子无法企及,不论怎么努力。
师姐有一个很好听的英文名字,但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好象很少直接用那个名字称呼她。她的中文名字也是文绉绉的,颇有古风,好象也同样很少用。她是国军后代,忠诚的国民党员,三民主义,国父之类的语词常常挂在嘴边。受益于台湾传统的国学教育和教养,她虽然是英文系出身,但是写得一手工整的钢笔字,那年暑假她回台湾度假,我和她几乎每天一封往来书信。看到信笺上她那一手漂亮的繁体字,往往令我这个“科班出身”的中文系学生惭愧不已。虽然是同一代人,但是他们背诵唐诗宋词,描摹字帖,认真练字的时候,我们却在操场上喊口号,跳忠字舞,朗读老三篇,早请示晚汇报。通过和她的对比,让我意识到文化和文明这类东西,断层就是断层,恶补多半是补不出来的,不论是在群体的意义上,还是在个体的意义上。即使以后下再大的功夫,也还是难免挂一漏万。所以看到中土亿万人之上的人物错字连篇,脱口不成“章”,我并不觉得太奇怪。因为那是整整一代人的痼疾和通病,虽然丢人,但是不能纯粹归结于个人愚鲁。
师姐虽然生在台湾,长在台湾,从来没有踏上过大陆的土地,但是和许多台湾的大陆二代一样,对故土有一种超越了党派之争的深厚感情。和她相识的时候,六四刚刚过去不久,她对学运和学生的关注,并不比我们自己少很多。对党国的忠诚,对三民主义的信念,使得她毫不掩饰对中共的敌对和怀疑。但是对故国的山河,文化,乃至人民的热爱和向往,让她可以自然而无需造作地把大陆的执政党和人民区分开来。那段时间,我和她还有她先生,谈过很多两岸的话题。她先生是国民党世家子弟,和他一样,对共产党敌视,但是并不敌视中土,也因为国民党的日渐式微,在本土备受排挤,而忧虑台湾的未来。我们当时有过激烈的争论,但是从来没有过敌意,因为六四还历历在目,本人也反共,对国民党也没有什么反感,虽然并不认为它就可以代表华人未来的走向。
师姐是个治学很认真严谨的人。她在台湾读硕士的导师是美国研究现象学的大师,在为她写给我们系的推荐信上,几乎就等于是说这个学生你们一定要收。但是因为是大腕,人们也不以为忤。后来系上开party欢迎我们这批新入学的研究生,主管研究生的coordinator 一边喝酒一边拿这件事出来打趣。那段时间,我们常常开玩笑说我出主意,她做课题,一定可以合作得很成功。因为我爱乱想,但是不愿意去一点一点的推敲,字斟句酌。我刚入学的时候,对研究和写作的规矩和方式都不习惯,有一段非常困难的时期,她给了我很多安慰和帮助。后来发现我的term paper 拿回来给分比她自己的还高,气得大叫上当。
师姐是我一生中最为亲密的人之一。但是人在江湖,过目就忘。很多时候不但老死不相往来,连鸡犬之声都不会相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