绿树菲菲紫白香，
犹堪缠黍予沉湘。
江南四月无风信，
青草前头蝶思狂。
宋朝诗人张蕴



奶奶是苏州人，梨园世家。后院没有梨园，只有楝树。

祖宗的祖宗，都是唱评弹的。奶奶就跟着大人，练声吊嗓。外曾祖父准备把吃饭的衣钵，给奶奶传下去。



7岁那年，奶奶生了场大病，是天花，高烧退去后，命保住了，但脸上留下了麻疹。外曾祖父抱着奶奶，哭天抢地：这个
样子，以后咋上台唱戏，这是谁作的孽啊。。。你啊，苦楝花开时候出生，真是苦楝的命啊。。。

外曾祖父从此对奶奶不闻不问，就想等闺女长大后，找个忠厚人家，嫁出去了事。不绑小脚不读书：以后肯定嫁不了财主
贵人，得自己下地劳动养活自己。

奶奶是在清明节请神庙会中认识爷爷的。

江南小镇，以南浔的庙会比较有名。南浔当时是个万人大镇，比较富裕，庙会高潮处，要游街。领头的是两壮汉，赤膊上
阵，用铁钩穿过手臂皮肉，一位挂一面大锣，另一位吊个香炉，在前面开道。俗称“臂锣臂香”，非常庄严。

大锣是明代一高僧用过的，供奉在当地的庙里。那香炉，是我曾祖父保存的一明代宣德炉。每年庙会，要亲自送去12华里
远的南浔镇。

那年曾祖父送香炉去南浔时候，爷爷一同去。被在人群中逛庙会的奶奶看上，春心萌动。

媒婆前来说亲，曾祖父很快就同意了，等到进了洞房后第二天早上，奶奶卸完妆，爷爷看清真面目时候，才明白为啥苏州
小姐，愿意嫁到小镇上来。

奶奶是见过世面的，又没有啥小姐脾气，吃苦肯干。爷爷也是在私塾里读过书的人，知书达理，这日子也就那么过下去了。

奶奶给爷爷一共生了8个孩子，爷爷去上海闯世界时候，奶奶带着全家，在小镇守着酱油店过日子。有年流行疟疾，病死
一个女儿。爷爷在40岁去世时候，留下7个未成年的孩子。那酱油店支撑不了缺少主心骨的大家庭了。奶奶决定在乡下租
两亩地，打发十岁出头的儿子们种田种菜，好补贴家用。农忙时期，奶奶就挑个担子，拖着几个最小的儿女，到田里给大
儿子们送饭。过年过节，再厚着脸皮到苏州上海的娘家亲戚，讨些红包救济。



每年苦楝花开的时节，正是清明祭日，奶奶带着全家，给爷爷扫墓。

解放后，酱油店已经充公，也没法在乡下租田耕作了。奶奶在国营的咸鱼店工作，每月挣20多元钱的工资。家里穷得叮当
响，儿子们还正是长身体的岁数，个个饭量惊人，到了月末就真的揭不开锅了。没办法，开始变卖祖宗传下来的产业支撑
这个大家庭，但三个宣德炉一直藏着阁楼上。

奶奶大字不识几个，她的为人哲学，都是从戏里学来的，从小教育孩子们忠孝礼仪廉耻。孩子们尽管忍饥受饿，还要对付
同学们的白眼，但弟兄姐妹们心里都憋了劲，出道以后，一定要让奶奶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。

到了文革，小镇上红卫兵造反破四旧。刘镇长早在解放初期给枪毙了，刘镇长的太太被拉出来批斗，家给抄了。晚上奶奶
偷偷去看刘太太，她好意提醒：红卫兵毛头孩子还小，但上了年纪人都知道,你家的那个宣德炉。。。

奶奶一着急，没了主意，第二天就包上包袱，带到上海舅舅家里。

舅舅吓坏了：“我们可担当不起啊，上周红卫兵来抄家，最值钱的一颗大钻戒没发现，开心之余，我反而再也睡不着了，
放进马桶里冲走了事后，才松了一口气，你现在别再来害我了。你还是去旧仓街古董市场，国家可能收购，看看能不能卖
个好价钱吧。”于是奶奶第二天带上宝贝，去旧仓街换了120元钱。总算安心的回老家去了。



苦楝树一年年开花，孩子们都陆续长大，读书，参军，工作，成家，社会大浪把孩子们打向全国各地，但最后全部叶落归
根，回到苏南浙北。我小时候每次清明回老家，奶奶都会拉上我和堂兄堂妹到街上，张师母，李阿姨的一个个叫过来，再
接受大家的恭维：孙子都那么大了，多子多孙，师母你好福气。。。这时候，奶奶的笑容最舒心。

我上大学的那一年，奶奶领了我去见上海亲戚。每次回老家，奶奶都要给我10元钱，让我转交给他们，感谢亲戚在最困难
时候的救济。奶奶的姐姐有次对我说：你奶奶在我们三姐妹中，命最苦，就像老家的苦楝。但也根深干直，花繁叶茂。现
在孩子们都出头，儿孙满堂，应该是她最开心的日子了。

还没来及享清福，奶奶一场大病后，瘫倒在床上，以后的10年，再也没有离开家。儿子们都轮流照顾，也算有个幸福的晚
年。秋天时候，我要寄一盒月饼给奶奶。因为我知道，奶奶每次听到邮递员高喊：“师母，上海寄来的月饼。”，她只恨
邮递员声音喊得太轻，没法让街坊邻居都听到。数算着儿孙们寄来的月饼，那是她最快乐和自豪的瞬间。

出国前，回老家看奶奶，那时候老宅已经被拆除，盖了一排新楼，奶奶拉着我的手说：“我没啥好东西留给你们了，你爷
爷交给我的，房子丢了，祖传宝贝也丢了。但我把那么大一个家全拉扯大，也不容易。现在儿孙满堂，可以安心去见你爷
爷了。”她转眼望窗外，喃喃的嘀咕：“以前从卧室望出去，总能够看到院子里的楝树，每年开花的时候，就提醒我给你爷
爷烧个香，现在楝树也被砍了，我也可以随你爷爷去了。。。”

第二年春天，正是老家苦楝花怒放的日子，我接到妈妈打来的越洋电话：奶奶昨天晚上安静的睡去，没有醒过来。。。